她终于冷静了一些,哭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,呼渐渐平缓来,只剩脊背还时不时要随噎而颤抖。杜聿明小心避开她的双手,摸了一条帕给她了脸,她闭了一睛,又睁开看着他,生怕睛多闭上一,再睁开他就不见了。
她的泪又掉来。
阮静秋想用手去泪,以免这样狼狈的形落他的中,但稍微一弯曲手指的关节,它们就火烧火燎地痛成一片。直到这时她才觉到,这大概并不是梦,而是她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那座囚牢,也从遥远的缅甸回到了家,否则梦中的自己怎么会哭得不上气,怎么会觉得手指这样钻心的疼呢?
碰着她的手收紧了,一左一右抓紧了她的肩膀;那说话的声音好像离她也更近了些。她惊惧万分,一边蜷缩起,想要尽力躲开那双手的钳制,另一边继续说:“不知、不知,不知……”话音渐渐随着哭声而糊不清。
他轻轻地叹了气,握着她肩的手掌稍微使了力,把她揽他的怀里。
杜聿明看着她,神心疼又复杂――廖耀湘说她神还好,他就知是装来,哄他安心的。她小他十几岁,比他的大女儿也只年长五岁多,在他里,她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姑娘家。一个成年的士兵尚且免不了被保密局折腾去半条命,更何况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呢?可他又不怎么会说安劝哄的话,只好暂且松开一双落在她肩的手掌,转而轻轻落在她后背上,慢慢地、很轻柔地一一抚着,同时说:“我知、我知。”
声音近在咫尺。犹如陷于迷雾重重的密林之中,忽然有一光亮穿云破雾而来,她本能地追逐仅有的微光,终于听清了那声呼唤――
敌人们狞笑起来,把她从大的枝条上放,开始撕扯她的衣服。不知为什么,被碰的那一,觉几乎是完全真实的,甚至让她本能地弹起来,尖叫着拼命挣扎。狰狞的笑声和质问随即由远及近,她听不清,唯有继续机械地重复着:“我不知,我不知。”
梦境从大撤退开始悄然发生了与记忆不同的转变,彼时新三十八师虽然也遭受追击,但孙立人指挥得当,队建制完好,反应也算灵,没被日本人踩到尾巴。或许是牢狱中的经历在潜意识间留了心理阴影,她不知怎么却梦见敌人追上了野战医院的伤兵们,医生护士们抵挡不住近在咫尺的追兵,只有向密林里四散奔逃。她看过南京的惨状、见过江岸的尸骨,知落敌手的后果决计无法承受,于是一路没命地狂奔,枝条划伤脸颊,竹笋扎穿脚掌,她竟然也无知无觉。
“小秋,是我、是我!”
正在这时,她总算后知后觉,两人此刻竟然是在地上坐着的,大概刚才惊醒时她反应过度,一路挣扎着,从床上翻了来。又相对安静了片刻,杜聿明看她缓过了劲,这才开说:“没事了,这是上海的疗养院。”
阮静秋猛地眨了一睛,视野中的一切清晰了起来。她日夜挂心的长官――杜聿明正在面前,眉紧紧地皱着,满面焦急与担忧地看着她。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,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刚从牢狱中脱,还是仍在缅甸的丛林之中,心中只有个声音不住地声提醒,说他正深陷危局,而她什么也不能说,什么也不知。她语无次地:“我什么也没有说,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!他们编了你的罪名,没有证据……供是假的!我没有画押,我什么也不记得了……”
敌人越追越近,她几乎已能听见那狰狞的笑声了。山路已经走到尽,她本要纵往奔腾的江,双手却忽然被一结实的绳索绑在了一起。日本士兵们把她吊在一树枝上,边用藤条打她,边拷问她杜聿明的去向,又把锋利的竹签一一钉她的手指。她痛得要昏死过去,泪和汗打湿衣衫,可嘴里却只回答“我不知”。
杜聿明答:“没有。”语调随即放得更柔,“是我的错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阮静秋转动睛看了看四周。这是间宽敞明亮的房间,窗外来温的风,还有淡淡消毒的味。睡了一觉,就从囚笼到了病房,再睡了一觉,又从沈阳到了上海,这一路看似顺利,可若不是他大费周折,她早就孤零零死在牢房里了。她想谢谢他,但是一张嘴,话音又哽咽起来:“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?”
她边说边泣起来,泪大颗大颗地落。越想止住泪,它们越不听她的掌控,几句话还没有说完,她已噎得上气不接气。可她心中仍有着莫名的急迫,话语说不清楚,她就胡乱挥舞着两手想要比划,偏偏十手指现在裹满绷带纱布,她只能把它们抬起来一些,不停地左右摇晃,向他证明所说的都是实话,她没有诬陷他也没有卖他。
安澜在那份遗书中写:“为国战死,事极光荣。”阮静秋后来想,这话无疑是对的,可她还是觉得万分悲凉。与护士长相比,还有许多战死的人连个姓名也没留,而所有战死的人加在一起,也不过只抵得上后世的寥寥几笔记载与几张模糊的黑白影像。她想记住这些人,又忍不住在心中犹疑:只是记住,真的够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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