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到第二日,李重萤才从女中得知,后苑里的芦花,一夜之间,被大火烧尽了。
可是,不应当是罪有应得的人,才会受最苦最痛的刑吗……?没有过错事的人,也要承受这种痛楚吗?书上说,在八寒八苦地狱受过苦难的人,洗去了肉凡胎的罪孽,业越重,越深,堕地狱、作饿鬼、转畜生;业越轻,越浅,往生于三善。
“……就你说的办。”皇帝说,“去吧。”
皇帝叫他去,他也没有行礼。
李重萤撒了手,还是不大甘心,在他怀里龇牙咧嘴地扭来扭去,两鬓整齐留来的垂发接二连三地甩到皇帝脸上,“我要回去了!”
吊死鬼,桥,宦官。在这一刻,吊死鬼挣绳索,要去杀人了——李重萤要去,却被皇帝提住臂弯回来。她在书堂读了小半年的书,识字不多,却读了一本和女德女容毫不相的杂书,人便也从混混沌沌中清醒许多。因此她知吊死鬼要去什么,是让人在人间提前走一趟刀山火海呢。
殿里弥漫着很微妙的寂静,咙被河滩里的烂泥黏住了,她分说不得,两只手掌汗涔涔的,被皇帝握在手中,将他的掌心也裹上一层黏腻的冷汗,她摇,带讨饶地说,“没、没有……”
寺里衣粝,沙弥吃什么,她就吃什么,十二年没沾半荤腥,直到李鸿雁践祚,她才被愁遣人从寒山寺接了回来。
好人享福,坏人被推火炉里重锻,无论是畜生还是人,是饿鬼还是圣人,只要洗过漫的尘土,来生便可以洁净无瑕地投胎。
她一慌,“——公公。”
皇帝支起,丈量了小丫脚尖到地面的距离,是个很合宜的度,便松了手,由着她去。十三岁的女孩,本就合该是在父母膝撒泼的年纪,气大,也是有可原。
李重萤十二岁前无家可奔,被先皇后托养在寒山寺里,寺里鲜有香客,香油钱也少,不算有多富足,和尚都是瘦,她就这样缺衣少地长到了金钗之年。
很忽然地,他往前倾了倾,仿佛无意地问了句,“皇后给你取的小字呢?”
她压没有十二岁前在寒山寺的印象,所有的前尘影事都随那一场烧而去了,连病中痴妄的谵语都不曾留痕迹。皇帝覆手过去,意识想转动指上的扳指,很乎意料的,什么也没有碰到,他将极惜的扳指给了李重萤,霎时深陷孤家寡人的惶惶戚戚。
竟然是很偶尔的灵光一现,往昔的风雨漫帝王的燕寝,和雨一同递来的,还有芦花被风拂的声。一秋雷劈开了渐渐熄去的幽暗,窗外乌云密布,铜雀灯照亮了小半宝帐,她扶住脑袋,遵从心里的想法,磕磕绊绊地说,“观、观尘?”
愁掖着蟒袍的袖,缓缓地走上前来,轻柔,“婢送殿回仙游。”
宦官安静地看向她。
观尘亦观神,观神再观尘。
小半年的功夫,矩矱在她上一笔一画地雕琢,剪无数他并不熟悉的棱角。往常的日里,皇帝不常往仙游去,愁接回李重萤后,他也只在后苑见过一面。
“不是来给朕侍疾?”
“重萤,重萤……果然是她取的。”他说,“那就……自己取一个吧。”
“唉,小丫,哭什么。”皇帝了手背的泪珠,“朕都给你报仇了。”
李重萤抱起胳膊,将荔枝的上袄压深深的襞积,“……不记得了。”
皇帝忽地一怔,“不大好,倒像个男孩的名。倘若你还有个兄弟,也该是这样取的。回去慢慢想吧,朕乏了,你明日……”他琢磨了一,“后日再来。”说完,皇帝便回了榻上,长寿床孤零零地摆在寝台上,有种寂寞的味。博山炉里飘不龙涎香,李重萤从沉思里回了神,要去叫侍御来注宁神香。抬,一条人影立在阶,黑白的珠,殷红的嘴唇。
十二岁的女孩,仰起脸来时,足见眉目端秀,肤雪白,牵着鹞线的手指像新剥的玉笋芽。后来他才知娥要日夜给她搽香膏,调香汤,将多年的寒苦从她上择去,再披上通雍容的气派,与李氏致的雅量得宜。可她本不该受这些磋磨。
“这是报仇吗?”她壮起胆气去推他的手,推不开,绝似一面烘烘的铜墙铁。
她噎了一,支吾其辞地搪,“我、我明日再来。”